2000年除夕前夜，长白山老岭沟的雪下得邪性。
林晚的棉鞋陷进齐膝深的雪窠里，每拔一步都像要连腿骨一并扯断。
她把帆布画具箱往肩上又勒了勒，帆布带磨得后颈生疼——这箱子里装着她在省城美术学院最后半年的全部家当，水彩颜料、速写本，还有三张没来得及寄去北京参展的秋景水彩。
"再撑半小时，过了鹰嘴崖就是鹿鸣村。
"她哈着白气给自己打气，呼出的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眼前一片模糊。
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冻得她肩胛骨发疼。
公路三天前就被雪崩埋了，村里托人捎信说爹在追野猪时摔断了腿，她连夜退了出租屋，挤上最后一班到镇里的中巴，剩下二十里山路只能硬闯。
脚下的雪突然松了。
林晚踩空的瞬间本能地扑向旁边的树，背包带"咔"地崩断，画箱砸在雪地上弹开。
几张水彩稿被风卷起来，鹅黄色的画纸在雪幕里翻飞，最上面那张画的是九月的老林子，金红的枫叶间藏着三只狍子，棕红色的皮毛被她用温莎牛顿的赭石色调得发亮——那是她照着写生簿里的草稿，耗了三个通宵赶出来的。
"别——"她扑过去抓，冻僵的手指刚碰到画角，风又卷着画纸往坡下滚。
林晚膝盖撞在冰壳上，疼得倒抽冷气，却顾不上，连滚带爬追着画跑。
最后一张画卡在两块雪堆中间，她跪下去捡，余光忽然扫到脚边雪面有异样。
那是道极淡的弧形压痕，像谁用钝刀在雪壳上划了半圈。
林晚眯起眼——她学了七年绘画，对线条的敏感度比常人多出三分。
这弧度太规整，不似风吹雪积自然形成的，边缘还带着点细碎的爪印，像是某种兽类拱开雪层觅食后，后退时蹭出来的。
"野猪？
"她喉咙发紧。
老辈人说过，年关前的野猪最凶，饿了一冬，连树皮都啃，更别说落单的行人。
可这痕迹又太浅，不像是成年野猪的力道......她顺着痕迹往坡上看，发现前方雪层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在阴云下像块发皱的旧布。
林晚从裤腰里抽出根磨得发亮的木棍——这是爹去年进山前给她削的赶山棍，说"就算不当猎人，拿根棍儿也能防狼"。
她用棍尖轻轻戳了戳那片青灰雪面，雪壳"咔嚓"裂开条缝，紧接着整个人往前一栽，雪层"轰"地塌陷！
冰碴子灌进领口的刹那，林晚死死攥住赶山棍，木棍卡在裂口里发出吱呀声。
她悬在半人深的冰裂上方，往下望是黑黢黢的冰洞——原是山洪冲刷出的旧道，冬季覆雪伪装成平地，稍有不慎就会跌进去冻成冰雕。
"好险。
"她喘着粗气爬上来，后背的棉祆全湿了，贴在身上像块冰砖。
刚才要是没注意到那道压痕......她低头看向脚边，那张画着狍子的水彩正摊在雪地上，金红的枫叶被雪水洇开，倒像是染了层血。
林晚慢慢蹲下，把画纸一张张捡回箱子。
最底下那张参展报名表被压出折痕，"2000年青年水彩展"的字样有些模糊。
她摸出块干毛巾裹住画稿，手指触到箱底一个硬壳本子——是爹的赶山笔记，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桦树皮，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晚晚三岁，认得出松鸡脚印"。
风又起了，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林晚背起箱子继续走，鞋底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响。
她忽然想起今早离开镇里时，汽车站的广播在放《常回家看看》，售票员大妈看她背着画箱首咂嘴："闺女，这年月谁还靠画画吃饭？
你爹那伤，得花三千块呢。
"三千块。
她攥紧赶山棍，指节发白。
省城的画廊老板说她的画"有灵气，可卖不上价"，租画室的钱还是爹卖了两张貂皮凑的。
现在爹躺在床上，娘的哮喘又犯了，堂弟小满才八岁，还在等着她带糖块回去——那些画，那些关于"艺术家"的梦，终究是要先收进箱子底了。
坡顶的老松树在雪雾里露出半截枝桠，林晚数着树杈往前走。
突然，她脚步顿住——雪地上有道新鲜的脚印，比她的鞋印大两圈，靴底纹路像锯齿，是军用胶鞋的痕迹。
"谁会在这时候进山？
"她眯起眼，赶山棍不自觉攥得更紧。
但脚印只延伸了几步就消失在雪幕里，像被风吃掉了。
林晚正打算继续走，眼角余光扫到松树根下有团暗红——是块布，沾着血。
她蹲下去，用棍尖挑起那布片。
粗棉布，洗得发白，边角绣着朵褪色的山丹丹花——是娘给爹缝的棉祆里衬。
"爹！
"林晚喉头发紧，箱子"咚"地砸在雪地上。
她顺着布片的方向往前跑，雪灌进鞋里也不觉得冷，赶山棍磕在石头上迸出火星。
风里隐约传来人声，像是有人在喊"小心冰裂"，可等她跑到近前，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雪落松林的轻响。
天快黑了。
林晚站在鹰嘴崖上，望着山坳里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鹿鸣村的窗户。
她摸出兜里的冻硬了的烤红薯，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淀粉味在嘴里化开。
山风掀起她的围巾，露出颈间挂着的银哨——这是爹在她十岁时打的，说"遇到危险就吹，爹听得见"。
她把哨子塞进嘴里，却没吹。
雪地里的脚印、带血的布片、那道险些要了命的冰裂......这些都像爹常说的"山的脾气"，得慢慢琢磨。
林晚背起箱子，往村里走去，靴底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深印。
路过那片冰裂时，她停住脚，用赶山棍在旁边插了根松枝——这是给后面的赶山人留的记号。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松枝上，像根白色的旗杆。
"赶山人眼里不能只有路。
"模糊的记忆突然涌上来。
小时候她跟着爹进山，总盯着脚下的雪看，爹蹲下来，用树枝在雪地上画了只兔子的脚印："晚晚，你看这林子，每道痕都是山在说话。
"林晚摸了摸冻红的鼻尖，笑了。
她把画箱往上托了托，里面的水彩稿和赶山笔记碰在一起，发出轻响。
前面的雪地上，不知谁扫出条小道，脚印新鲜得很，像是刚有人走过。
"鹿鸣村，我回来了。
"她对着山坳里的灯火说，声音被风卷着，散在雪幕里。
2000年除夕前夜，长白山老岭沟的雪下得像要把天掀翻。
林晚的棉鞋陷进齐膝深的雪窠，每挪一步都要咬着牙把腿拔出来，帆布画具箱压得肩胛骨生疼——里面装着省城美术学院最后半年的家当：半管快挤完的钴蓝水彩、三本画满松针脉络的速写本，还有三张没来得及寄去北京参展的秋景图。
"爹的腿不能再拖。
"她哈着白气数步数，睫毛上的霜花刺得眼睛发疼。
三天前接到堂叔的电报，说爹追野猪时摔进冰缝，现在躺着首冒冷汗，镇卫生所拍了片子，说要三千块手术费。
她连夜退了出租屋，把最后半幅未完成的《秋狍》塞进画箱底，挤上最后一班去镇里的中巴——再晚，雪封了山路，就真赶不上了。
脚下的雪突然软了。
林晚踉跄着扑向旁边的红松，背包带"咔"地崩断，画箱砸在雪地上弹开。
几张水彩稿被风卷起来，鹅黄色的画纸在雪幕里翻飞，最上面那张画的是九月的老林子：金红的枫叶间藏着三只狍子，棕红色的皮毛被她用温莎牛顿的赭石色调得发亮——那是她蹲在树杈上盯了三天，照着写生簿里的草稿，耗了三个通宵赶出来的。
"别——"她扑过去抓，冻僵的手指刚碰到画角，风又卷着画纸往坡下滚。
膝盖撞在冰壳上的瞬间，她听见骨头撞石头的闷响，疼得倒抽冷气，却顾不上，连滚带爬追着画跑。
最后一张画卡在两块雪堆中间，她跪下去捡，余光忽然扫到脚边雪面有道极淡的弧形压痕。
那痕迹像用钝刀在雪壳上划了半圈，边缘带着细碎的爪印。
林晚眯起眼——学了七年绘画，她对线条的敏感度比常人多出三分。
这弧度太规整，不似风吹雪积自然形成的，倒像是某种兽类拱开雪层觅食后，后退时蹭出来的。
"野猪？
"她喉咙发紧。
老辈人说年关前的野猪最凶，饿了一冬，连树皮都啃，更别说落单的行人。
可这痕迹又太浅......她顺着痕迹往坡上看，发现前方雪层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在阴云下像块发皱的旧布。
"鹿鸣村，我回来了。
"她对着山坳里的灯火说，声音被风卷着，散在雪幕里。
林晚的棉鞋陷进齐膝深的雪窠里，每拔一步都像要连腿骨一并扯断。
她把帆布画具箱往肩上又勒了勒，帆布带磨得后颈生疼——这箱子里装着她在省城美术学院最后半年的全部家当，水彩颜料、速写本，还有三张没来得及寄去北京参展的秋景水彩。
"再撑半小时，过了鹰嘴崖就是鹿鸣村。
"她哈着白气给自己打气，呼出的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眼前一片模糊。
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冻得她肩胛骨发疼。
公路三天前就被雪崩埋了，村里托人捎信说爹在追野猪时摔断了腿，她连夜退了出租屋，挤上最后一班到镇里的中巴，剩下二十里山路只能硬闯。
脚下的雪突然松了。
林晚踩空的瞬间本能地扑向旁边的树，背包带"咔"地崩断，画箱砸在雪地上弹开。
几张水彩稿被风卷起来，鹅黄色的画纸在雪幕里翻飞，最上面那张画的是九月的老林子，金红的枫叶间藏着三只狍子，棕红色的皮毛被她用温莎牛顿的赭石色调得发亮——那是她照着写生簿里的草稿，耗了三个通宵赶出来的。
"别——"她扑过去抓，冻僵的手指刚碰到画角，风又卷着画纸往坡下滚。
林晚膝盖撞在冰壳上，疼得倒抽冷气，却顾不上，连滚带爬追着画跑。
最后一张画卡在两块雪堆中间，她跪下去捡，余光忽然扫到脚边雪面有异样。
那是道极淡的弧形压痕，像谁用钝刀在雪壳上划了半圈。
林晚眯起眼——她学了七年绘画，对线条的敏感度比常人多出三分。
这弧度太规整，不似风吹雪积自然形成的，边缘还带着点细碎的爪印，像是某种兽类拱开雪层觅食后，后退时蹭出来的。
"野猪？
"她喉咙发紧。
老辈人说过，年关前的野猪最凶，饿了一冬，连树皮都啃，更别说落单的行人。
可这痕迹又太浅，不像是成年野猪的力道......她顺着痕迹往坡上看，发现前方雪层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在阴云下像块发皱的旧布。
林晚从裤腰里抽出根磨得发亮的木棍——这是爹去年进山前给她削的赶山棍，说"就算不当猎人，拿根棍儿也能防狼"。
她用棍尖轻轻戳了戳那片青灰雪面，雪壳"咔嚓"裂开条缝，紧接着整个人往前一栽，雪层"轰"地塌陷！
冰碴子灌进领口的刹那，林晚死死攥住赶山棍，木棍卡在裂口里发出吱呀声。
她悬在半人深的冰裂上方，往下望是黑黢黢的冰洞——原是山洪冲刷出的旧道，冬季覆雪伪装成平地，稍有不慎就会跌进去冻成冰雕。
"好险。
"她喘着粗气爬上来，后背的棉祆全湿了，贴在身上像块冰砖。
刚才要是没注意到那道压痕......她低头看向脚边，那张画着狍子的水彩正摊在雪地上，金红的枫叶被雪水洇开，倒像是染了层血。
林晚慢慢蹲下，把画纸一张张捡回箱子。
最底下那张参展报名表被压出折痕，"2000年青年水彩展"的字样有些模糊。
她摸出块干毛巾裹住画稿，手指触到箱底一个硬壳本子——是爹的赶山笔记，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桦树皮，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晚晚三岁，认得出松鸡脚印"。
风又起了，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林晚背起箱子继续走，鞋底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响。
她忽然想起今早离开镇里时，汽车站的广播在放《常回家看看》，售票员大妈看她背着画箱首咂嘴："闺女，这年月谁还靠画画吃饭？
你爹那伤，得花三千块呢。
"三千块。
她攥紧赶山棍，指节发白。
省城的画廊老板说她的画"有灵气，可卖不上价"，租画室的钱还是爹卖了两张貂皮凑的。
现在爹躺在床上，娘的哮喘又犯了，堂弟小满才八岁，还在等着她带糖块回去——那些画，那些关于"艺术家"的梦，终究是要先收进箱子底了。
坡顶的老松树在雪雾里露出半截枝桠，林晚数着树杈往前走。
突然，她脚步顿住——雪地上有道新鲜的脚印，比她的鞋印大两圈，靴底纹路像锯齿，是军用胶鞋的痕迹。
"谁会在这时候进山？
"她眯起眼，赶山棍不自觉攥得更紧。
但脚印只延伸了几步就消失在雪幕里，像被风吃掉了。
林晚正打算继续走，眼角余光扫到松树根下有团暗红——是块布，沾着血。
她蹲下去，用棍尖挑起那布片。
粗棉布，洗得发白，边角绣着朵褪色的山丹丹花——是娘给爹缝的棉祆里衬。
"爹！
"林晚喉头发紧，箱子"咚"地砸在雪地上。
她顺着布片的方向往前跑，雪灌进鞋里也不觉得冷，赶山棍磕在石头上迸出火星。
风里隐约传来人声，像是有人在喊"小心冰裂"，可等她跑到近前，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雪落松林的轻响。
天快黑了。
林晚站在鹰嘴崖上，望着山坳里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鹿鸣村的窗户。
她摸出兜里的冻硬了的烤红薯，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淀粉味在嘴里化开。
山风掀起她的围巾，露出颈间挂着的银哨——这是爹在她十岁时打的，说"遇到危险就吹，爹听得见"。
她把哨子塞进嘴里，却没吹。
雪地里的脚印、带血的布片、那道险些要了命的冰裂......这些都像爹常说的"山的脾气"，得慢慢琢磨。
林晚背起箱子，往村里走去，靴底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深印。
路过那片冰裂时，她停住脚，用赶山棍在旁边插了根松枝——这是给后面的赶山人留的记号。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松枝上，像根白色的旗杆。
"赶山人眼里不能只有路。
"模糊的记忆突然涌上来。
小时候她跟着爹进山，总盯着脚下的雪看，爹蹲下来，用树枝在雪地上画了只兔子的脚印："晚晚，你看这林子，每道痕都是山在说话。
"林晚摸了摸冻红的鼻尖，笑了。
她把画箱往上托了托，里面的水彩稿和赶山笔记碰在一起，发出轻响。
前面的雪地上，不知谁扫出条小道，脚印新鲜得很，像是刚有人走过。
"鹿鸣村，我回来了。
"她对着山坳里的灯火说，声音被风卷着，散在雪幕里。
2000年除夕前夜，长白山老岭沟的雪下得像要把天掀翻。
林晚的棉鞋陷进齐膝深的雪窠，每挪一步都要咬着牙把腿拔出来，帆布画具箱压得肩胛骨生疼——里面装着省城美术学院最后半年的家当：半管快挤完的钴蓝水彩、三本画满松针脉络的速写本，还有三张没来得及寄去北京参展的秋景图。
"爹的腿不能再拖。
"她哈着白气数步数，睫毛上的霜花刺得眼睛发疼。
三天前接到堂叔的电报，说爹追野猪时摔进冰缝，现在躺着首冒冷汗，镇卫生所拍了片子，说要三千块手术费。
她连夜退了出租屋，把最后半幅未完成的《秋狍》塞进画箱底，挤上最后一班去镇里的中巴——再晚，雪封了山路，就真赶不上了。
脚下的雪突然软了。
林晚踉跄着扑向旁边的红松，背包带"咔"地崩断，画箱砸在雪地上弹开。
几张水彩稿被风卷起来，鹅黄色的画纸在雪幕里翻飞，最上面那张画的是九月的老林子：金红的枫叶间藏着三只狍子，棕红色的皮毛被她用温莎牛顿的赭石色调得发亮——那是她蹲在树杈上盯了三天，照着写生簿里的草稿，耗了三个通宵赶出来的。
"别——"她扑过去抓，冻僵的手指刚碰到画角，风又卷着画纸往坡下滚。
膝盖撞在冰壳上的瞬间，她听见骨头撞石头的闷响，疼得倒抽冷气，却顾不上，连滚带爬追着画跑。
最后一张画卡在两块雪堆中间，她跪下去捡，余光忽然扫到脚边雪面有道极淡的弧形压痕。
那痕迹像用钝刀在雪壳上划了半圈，边缘带着细碎的爪印。
林晚眯起眼——学了七年绘画，她对线条的敏感度比常人多出三分。
这弧度太规整，不似风吹雪积自然形成的，倒像是某种兽类拱开雪层觅食后，后退时蹭出来的。
"野猪？
"她喉咙发紧。
老辈人说年关前的野猪最凶，饿了一冬，连树皮都啃，更别说落单的行人。
可这痕迹又太浅......她顺着痕迹往坡上看，发现前方雪层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在阴云下像块发皱的旧布。
"鹿鸣村，我回来了。
"她对着山坳里的灯火说，声音被风卷着，散在雪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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