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忽然变得很紧张,连忙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和窗帘。
我坐在椅子上,思考着她刚跟我汇报的工作。
等一下,好像不对劲。
我猛然抬起头看着助理,她流着泪地抱住我的头,轻声安慰我: 没事的,你只是孩子气了。
我呆呆看着桌上的相框,那是我和老婆儿子的合照。
我克制不住落泪。
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妻儿,想将她们生剥活吞。
一个男人,生前到底要达到什么样的高度,才能在死后换来群雄逐鹿?
很可惜,我不记得自己的高度了。
一开始发现不对劲的那天,是我临时要加班,就想给老婆打电话,让她晚饭不用等我。
我没有存家属电话的习惯,因为担心别人捡到我的手机诈骗。
可拿起手机,我发现我不记得她电话号码了。
就是那一刻,我察觉到我的身体出了问题。
过目不忘是我的长处,无论多么疲惫,我都不可能会忘记妻子的电话号码。
助理帮我预约了体检,最终一份阿尔茨海默症的报告被医生放在我面前,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
我不敢相信这份检查结果。
我才三十五岁。
医生却很遗憾地告诉我,尽管不可置信,但国内最年轻的患者才十九岁。
衰老。
人类最恐惧的事物,提前降临到了我的身上。
那天我坐在车里,问助理小曼: 我平时对你怎么样?
她轻声说: 恩重如山。
我问: 公司里其他人要是知道我的状况,你觉得他们……
小曼打断了我的话,她轻声说: 不会有人知道的,你曾经教过我,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的善良。
我沉默许久,最终我说: 你抽空飞一趟瑞士。
她问: 帮您预约安乐死,对吗?
我点点头。
如果衰老终将到来,要让我躺在床上让家人们擦屎擦尿,终日痴痴傻傻地流着口水,那我更想有尊严地死去。
小曼隐瞒了我的病情,开始和我一同堕落。
从那天起,我收小曼为门徒,她陪我开始出卖团队。
我本想将公司做得更好,为此还加入少数党派,力争席位支持,将来好进入政协和人大。
将公司做成百年老店,那是我为团队和儿子铺的路。
可查出病之后,我开始带领公司商谈融资事宜,多次稀释自己的股份,只求最终套现跑路。
几个副总经常为此在会议室和我吵翻天,他们带领着生机勃勃的团队来到我的手下,我却一次次背信弃义。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痛心疾首的样子,我很清楚他们对我的失望。
但我也很明白,如果我的病情传出,每个人都暴露出自己的狼子野心。
社会是一场人吃人。
我不会让别人将我的妻儿吃干抹净。
查出病情的那天,我开始写日记。
日记上的第一句话,就是: 在变成废人之前,我要守护好自己珍重的一切。
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每天都写日记,让小曼帮我摘出工作重点,每天给我读一份。
可悲的是,我的病情已经严重到在女下属面前撒尿的程度。
就好像老人摸女护士时,人们唾弃坏人变老了。
其实不是的。
老年痴呆,会让人没有羞耻心,忘记所有道德廉耻。
就如我的所作所为。
此刻,尽管小曼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王总却突然冲了进来。
他是公司除我以外权重最大的人,也是最有可能背叛我的人。
几乎是他开门的一瞬间,小曼立即脱了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垃圾桶上。
王总看见衣裳不整的小曼与我,他露出冷笑: 狗东西,原来你现在天天躲在办公室里,有事助理干,没事干助理啊?
我轻声说: 讲话客气点。
客气?你也配?
他气得指着我鼻子,当着所有股东的面骂我: 当初带着团队跟你签对赌,就是因为相信你,结果你这几年一直炒高流水,抬高估值,你脑子里装的什么,你当我不知道吗?你就是个狗畜生,你听到没?老子骂你就是个狗畜生
王总把新的计划书砸在我脸上。
我一言不发。
本来就是我先背叛了他。
我曾经真的器重他们,想和他们一起乘风破浪。
可如今,透过办公室的门缝,我能看见员工们都在仇视我。
我只能挤出笑容: 再闹我就报警了,有本事就打我,不然你就滚出去,你也不想背个案底吧?
王总诧异于我的回答,他喃喃道: 你现在真就不要脸了吗?
他说得对。
为了妻儿,我已经一点脸都不要了。
可悲的是。
老婆在和我闹离婚。
我想,我一定很爱自己的妻子。
因为我的钻戒上,刻着一段铭文: 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可怜的是,我已经无法和她相处了。
刚开始察觉到不对的时候,是她依偎在我怀里,与我一起漫步在江边。
那时有人放烟花,璀璨夺目的烟花下,她忽然一扭头,笑嘻嘻地对我伸出了手,对我说: 我今天就有空。
我没懂她的意思,就牵住了她的手,陪她看烟花。
可她却不高兴了。
我看见她眼角有泪划过,却不知为何。
直到这场不欢快的约会结束后,小曼告诉我真相。
十五年前,广东倒闭潮,曾不可一世的甲方,在短短的半个月内破产。
年底讨债,他们还在用居高临下地态度欠款,要我们继续供应产品,帮他们渡过难关。
那天我给妻子留下了遗书,然后单枪匹马杀去广东。
在甲方董事长对小供应商们避而不及的时候,我左手握刀,右手提着煤气罐,无人敢拦。
他们本来还准备了盛大的年会,最终用五百箱烟花给我抵债。
我冒着风险处理了烟花,带着满满一包的现金回家。
当我来到老婆娘家,一大家人痛骂她瞎了眼,要她赶紧离婚,跟我撇清关系。
眼看爱人被羞辱,我将现金抛向空中,漫天飞舞的钞票,散落在人们震惊的脸上。
我留了一箱烟花点燃。
我对她伸出手,问她: 明天和我去领证,愿意吗?
她又哭又笑,牵住了我的手: 我今天就有空。
璀璨的烟花下,钞票飞舞。
人们惊慌地捡着钱,我搂着她的腰,深深吻住了她。
我才明白,那一刻,她是想我吻她。
可我已经忘记了这一切。
我尝试过让小曼跟我诉说自己的感情故事,可她终归是局外人。
作为我的门徒,她能挽救我的生意,却挽救不了我的爱情。
我忘记的越来越多,我让妻子失望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妻子总是满脸失望地问我: 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说不出口。
我苦涩地张张嘴,最终沉默不语。
一个男人,曾经到底要达到什么样的浪漫,才能在一次次伤透女人的心后,只会等来温柔的质问?
很可惜,我不记得了。
我只能说工作忙,与她分居了。
我带了一张结婚照,照片里我抱着她,我们笑得格外幸福。
我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呢喃道: 我不记得了,不管是心动还是幸福,我全都忘记了……但我承诺,我会替你守护好她。
这份感情,很难守护。
她让律师送来了一张离婚协议书。
我不能离婚。
我正在准备融资,我想为她留下几千万现金的财产。
如果现在离婚,会被投资方认为我有转移资产的风险。
我告诉她,过些时候再提离婚的事。
她回复了我一句话: 不离就打官司,感情没了就干脆点离婚,别占有我的人生却赖着不走以前看不出来,你是这么不要脸的人
我看着她的信息,自嘲地笑了。
她抬举我呢。
以前?
我多么希望,我还记得以前。
她看我不回复,又给我发了消息: 我现在生意做得很大不需要依靠你
我放下手机,对旁边的小曼说: 她羞辱我呢。
小曼轻声说: 她不知道单子都是你给的,像这样转移资产很亏,交税、运输和成本就占了大半,你的钱她只能拿三成。
我说: 三成就三成吧,合法最重要,不要让她惹上任何法律官司。
小曼点点头,把我签字的文件收好,叹了口气: 拿火烧钱,都没你为她烧得快。投资人要到了,我们去会议室吧。
我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等今天签了融资合同,资金到账,把钱合法得烧出去。
她拿了那三成,此生衣食无忧。
而我会在瑞士接受安乐死,承担死后骂名。
投资人或许会想将我的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
但没关系,社会就是一场人吃人。
他图我的利息,我图他的本金,只是我多赌上了一条命。
我已经不记得怎么打领带了,小曼耐心地帮我打领带,整理我的西装。
她轻声说: 今天是你最后一战了,我崇拜了你很多年,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背负着骂名离世。
我问: 我让你失望了吗?
她摇头: 能做你的门徒,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你不记得你的人生,但没关系,我会永远牢记。
我说: 我为你准备了些钱,等我死了,投资人肯定不会让你好过。你逃去外省,那里有人受过我的恩惠,他们会保护你。我不记得他们了,但我看日记上,我已经为你打点好了。
她打好领带,噗嗤一笑: 走吧。
我们离开办公室,在员工们仇恨的目光注视下,我走向了会议室。
投资人也被王总引了进来,他笑呵呵地对我伸出手,要与我握手。
当我们握手的那一刻,小曼忽然接了个电话,脸色变得很难看。
在场的员工们仿佛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仇恨的表情变得幸灾乐祸。
小曼转过头,在我耳边喃喃道: 公司账户被冻结了。
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继续说: 是夫人向法院提出的冻结申请,方便进行离婚财产切割。
我觉得很讽刺。
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好了。
在为她尽心尽力的人生终点,我对她最后的记忆是……
她捅了我最致命的一刀。
王总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他饶有兴致地对投资人说: 您今天来得不凑巧,我们老板正和老板娘打离婚官司,公司账户都被冻结了。
投资人紧皱眉头,甩开了我的手。
小曼连忙先引他去会议室,恳请他再给我们一点时间调查清楚。
我看向王总,冷冷地问: 你利用我老婆是吗?
他耸了耸肩: 是你先拿我们当枪使的。
几个副总从办公室里出来,仇恨地看着我。
员工们忍不住笑出声,把我当做小丑。
我不记得我曾经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
但我还没死。
群雄逐鹿,已经提前开始了。
在着所有员工和副总们的面,王总细数我的罪状。
当年我们跟你混,是因为你值得。可现在呢?十个保密项目,有个被你拿去给投资人看,天天搞融资。
融资赚来的钱,也不拿来做新研发,大多都投自己老婆的厂里去了,你以为你做得很隐秘吗
王总激动地唾沫四溅,而我平静地说: 都是合法的,你可以报警。
他冷笑: 当然合法,不过你要玩阴的,那我也陪你玩。你老婆以为自己事业蒸蒸日上,刚接了我朋友的大单,现在我让她亲手冻结你资产,你是她最大的资金链,等她现金流断了违约破产,我们再低价收购她的公司,这也合法,对吧?
我问: 她怎么会听你的?
王总耸了耸肩: 她说你现在对她态度很差,我说你天天跟自己助理打得火热,还在不停拉融资,只怕你要带着助理卷款跑路。
我点点头,看来我老婆信了,因为我让她失望太多次了。
王总嬉笑: 她吓坏了,赶紧去法院提交了冻结申请。
副总们已经将我包围。
他们的脸上除了仇恨,还有失落。
王总深深叹了口气,他说: 你记得我们为什么跟着你吗?
我不说话,因为我已经忘光了。
他继续说: 当初你带我们跳槽做项目,老总说好拿出两成当奖金,事后却做假账反悔。你不愿意让我们承担风险,当晚就卖了自己的婚房,提着一箱现金给我们。
你把整个团队和他的债务,变成了你自己一人和他的纠纷。那天我们几个大老爷们,抱着钱忍不住哭,你还安慰我们说没事,反正你一定会把钱拿回来。
那天起,你就是我最崇拜的人,可我曾有多尊敬你,如今就有多唾弃你
王总说得声情并茂,引得人们动容。
可悲的是,我只信得过自己。
在我忘记大多事情前,我在日记里写下了他们所有人的特点。
我的妻子,温柔贤惠,但不可托付。
至于王总,只可同甘,不可共苦。
既然,我曾经被这些人深深尊敬着,那我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相信那个,曾经站在顶点的自己。
我向以前的自己许诺过,要给他挚爱的家人留下千万家财。
那无论如何,我都要办到。
小曼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她神情严肃,直接牵住我的胳膊,想带我脱离人群。
王总没好气地说: 你没看见我们在说话吗?
小曼瞥了他一眼: 有种开除我,你也配跟我指手画脚么?
王总顿时说不出话。
她带着我回到办公室,外面的人们依旧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小曼紧张地问: 您还好吗?
我问: 投资人那边你怎么说的?
小曼说: 我和他承诺账户很快就会解冻,我们必须让夫人赶紧提交解冻申请,恐怕只能让她知道真相了。另外,投资人要求今天就得看到双方签署离婚协议,多的他不管,只要公司财物和夫人无关。
我深深叹了口气: 我再考虑一下。
小曼摇头: 别考虑了,我已经联系了夫人过来,我们把话讲清楚吧,我去打印你们的离婚协议。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小曼不断地忙碌。
即使我想帮忙,我也已经帮不上忙了。
如今的我,唯一有用的地方,就是在法律效力上,对这个公司还有掌控权。
当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我看见妻子冷着一张脸,推门而入。
她表现得有些不耐烦: 找我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表情。
因为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爱过她,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
小曼将一份整理好的文件递给了妻子,却换来了警惕的白眼。
她不耐烦地说: 别让你的狐狸精给我递什么文件,我没兴趣看臭不要脸的东西,现在偷人都不避着我了,离婚协议都让狐狸精给我。
小曼打断了她的话: 这不是离婚协议,闭上你的嘴赶紧看,我们时间不多了。
小曼的态度不对。
在帮我的这些时间,她对我妻子的态度一直很恭敬。
可现在,她满脸都是不耐烦。
或许在她的心中,不能接受任何人背叛我。
妻子震惊她的态度,接过文件看了起来,小曼则是同时整理离婚协议,快速地说: 你厂里的订单都来源于我们,还有病历也包括在里面了。你要是信不过,可以自己去取证。
妻子呆呆地看着文件,她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又看向我。
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她带着哭腔说: 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讲?
小曼反问: 你值得信吗?
妻子激动地说: 我当然值得我比你更值得他是我男人,轮不到你来保护
小曼不耐烦地说: 马上跟法院申请解冻,还有把这份离婚协议签了。赶紧去办,我再说一次,我们时间不多了。记住,不许告诉任何人
妻子拿着文件,她擦去眼泪,走到我的面前。
她似乎是心都要碎了,忍不住低下头,捧住了我的脸。
她哭着问: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你不记得我的爱好,不记得我的口味,不记得我们所有的一切。
我曾经以为你不在乎我了,可我没想过的是,现实比我想的还要残酷。
她擦着眼泪,哭声越来越颤抖: 对不起,我以为你不爱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小曼已经把多余的文件砸在了她的身上,冲着她怒吼: 现在有时间聊这些吗赶紧去办事,记得保密
妻子被砸得一哆嗦,她这才感应过来,急忙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画押,随后恋恋不舍地看我一眼,急匆匆地走出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我和小曼。
我说: 你过分了。
她整理着桌面,死死咬着牙。
她身体在颤抖,连同她说话的声音一起,她忍着哭腔说: 我讨厌英雄迟暮,我小时候,大家都说我像个男孩子。我讨厌关羽败走麦城,讨厌诸葛亮病逝五丈原,讨厌刘备白帝城托孤……
在我心里,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英雄迟暮,波澜壮阔的一生,应当迎来最好的结局。
外面的人全都把你当懦夫,他们以为自己能战胜你,他们妄想要把你踩在脚下。
如果你今天输了,那你曾拥有的一切名誉,都会成为这些跳梁小丑的垫脚石。
小曼擦去泪水,她脸上满是决绝: 你曾经站在巅峰,哪怕你不记得了,我也会陪你高傲地走完这段路。英雄的残骸,蝼蚁没资格爬上来。
她扶起我,又是昂首挺胸,陪同我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外面的人,全都齐刷刷看向我。
王总拿着手机,他呆呆地张着嘴,用一种不敢置信的语气吼了出来: 你他娘的四十岁都没到,就已经老年痴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