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之上,我向他求一个名分。
公子把玩着我的头发,漫不经心道:
少夫人高门贵女,成婚第二年便纳你,岂非打她的脸?
我未再言语,默默灌下红花。
直到府中三小姐的瘫子未婚夫前来提亲。
太太放出话: 哪个替三姑娘出嫁,赏银百两。
那裴九溪只剩半口气吊着,冲喜不成便要陪葬。
丫鬟们瑟缩着退后,谁都知道有钱也需有命花。
唯有我站了出来。
1
满屋子的丫鬟静悄悄立着,所有的视线交汇在我一人身上。
少夫人抿了口茶,意味深长地笑道:
倒真是给我出难题了。
府里谁不知道夫君看重连翘姑娘,一日也离不得你。
一个奴婢,哪里配得上主子一声姑娘。
少夫人言语上敲打几句,做奴才的万不能失了分寸。
我恭顺地俯身下跪,向她磕了一个头。
奴婢受相府庇佑,自然要为主子分忧。
大公子宅心仁厚,见奴婢替三小姐嫁去裴家享福,定也替奴婢高兴。
少夫人手中瓷盖轻碰杯盏,一下又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侧耳听着自己的命运,在他人手中起起伏伏。
算你懂事。只是……
珠脆一样的声音为难起来:
你侍奉大公子多年,早已不是完璧之身,若裴家知晓……
最隐秘的私事被当众揭露开来。
这话是说,我一个残花败柳,给人冲喜也是不够格的。
我面色煞白,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裴家不顾脸面,竟要我乖女嫁给一个残废,相府即便羞辱了他们又如何
少夫人话音未落,太太拖着病体从内室出来,面上难掩怒容。
她在主座坐定,顺了顺气。
连翘,你自幼服侍大公子,我儿辞衍心善,迟早纳了你做姨娘。
话说到这里,太太瞥了眼面色不改的少夫人,才又缓缓道:
旁人都不愿意,而你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何苦来哉?
前程。
她们管孟辞衍的姨娘叫前程。
我咽下喉间的苦涩,咬牙回道:
奴婢想着嫁去裴家,终归是正头娘子。
上座冷笑出声。
我替三小姐出嫁一事,由太太拍板,再无转圜的余地。
少夫人在婆母跟前出了力,解决了我这个碍眼的丫鬟,又不必担忧大公子怪罪,一箭三雕。
她心情颇好地从我身边飘然而过。
回去收拾收拾,准备三日后出府吧。
我攥紧了手中一百两的银票,低眉敛目。
多谢少夫人。
2
一百两,不多不少,正够我的赎身钱。
我并非生来就是奴婢,而是逃难来京城将自己卖进孟府的。
那时我嘴笨木讷,又拿不出孝敬,被管事嬷嬷分去了最苦最累的后厨。
身体尚且年幼,做不来重活,我整日躲在灶膛下哭。
直到有一次,上菜的人错将我吃剩下的菜叶糊糊,端上了大公子的餐桌。
素来羸弱的孟辞衍胃口大开,就着糊糊多用了一碗饭。
第二日,便有人将我调去了梧桐苑。
背着破旧的小包袱去请安时,大公子问我:
连翘,你叫什么名字?
入府伊始,从未有人问过我的名字。
那几个字,随着破败的家乡,一道掩埋在记忆里。
我呆愣半晌,讷讷道:
谨玉,宋谨玉。
内敛的美玉,是个好名字。
孟辞衍笑起来,一室春光都失了色。
大公子中意我,我是知道的。
我打碎了他的徽州砚,他只是神色紧张地来看我的手指可曾破皮。
我娘在外头病死的时候,他也愿意陪我在梧桐苑的角落里烧些纸钱祭奠。
外头寒风萧瑟,他把自己与我一道裹在厚重的绒被里。
谨娘,我会给你一个名分的。
主子的真心做不得数。
孟辞衍是相府的嫡长子,自然以考取功名为先,我等上两年不算什么。
辅国公府的小姐金枝玉叶,这样好的姻缘,我自知绝不能在议亲时惹出事端。
少夫人进门还未诞下嫡子,若是此时纳妾,我又该置公子的名声于何地。
我等啊等,只等到太太心善,命人送来避子的赤色药丸。
那日腹痛,我将头抵在青砖上磕得砰砰作响,想要自赎出府。
孟辞衍面色寒凉,一块一块数着荷包中抖落出来的碎银。
然后勾起唇角: 不够。
不够?
可我卖进来时,分明只值五两银子呀。
我还要去数,大公子钳住我的手腕,语气森冷:
我孟辞衍的房里人,怎么也值个一百两。
我恍然落下泪来。
是我逾矩了。
主子不开口,我死也只能死在孟府。
所幸孟府很大。
除了奴才,个个都是主子。
3
我将一百两银票送还到了太太院中。
出府嫁人已是莫大的恩赐,奴婢怎敢再舔着脸收下赏银。
只期求太太赏下身契,奴婢也好回去安心待嫁。
周嬷嬷进屋片刻,出来应道:
太太仁善,待连翘姑娘上了裴家的花轿,相府自当放籍。
我长舒一口气。
事涉三小姐,太太即便厌我不识抬举,也不会太过为难。
孟辞衍下值的时候,我正在小厨房煨木薯。
从前吃过糊糊,孟辞衍亲自来后厨寻人的时候,正遇上我偷偷摸摸在灶膛下煨木薯。
甜腻腻的果香混着炭火的焦香,在火上滋滋作响。
他一时嘴馋,又多吃了两个。
将我的那份一并抢了去。
后来我入了梧桐苑,也不曾再吃这样乡野的食物。
宽大的手掌从身后蒙上眼睛,我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
捉住腰间作乱的另一只手,我声音微颤。
别,别在这里。
清淡的墨香袭来,眼前一亮。
孟辞衍一声轻笑,亲昵地将我捞入怀中。
这么久了,怎么还放不开?
我大约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在那之后,孟辞衍食髓知味。
他是新晋状元郎,又得了吏部的好差事,身靠相府,正值春风得意。
京都人人夸赞孟大公子是清风朗月的温润君子。
却不知背地里,他是如何缠着我胡闹。
最过分的那次,我从太太院中回来途径花园,被蒙住眼睛拖入假山之中。
他任由我恐惧,求饶,哭泣,崩溃。
一点点品尝偷情的滋味。
我连夜起了高热,孟辞衍跪坐在我的榻前懊悔不已。
谨娘,谨娘。
他唤我时的嗓音低沉缱绻。
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在他唇齿间反复咀嚼,叫人听出了深情不悔的错觉。
知道你脸皮薄。不在这里,换个地方。
大掌握着瘦弱的腰肢,孟辞衍将我拦腰抱起。
我的木薯
脚下一空,我下意识地攥紧他的前襟,牢牢贴在他的胸口。
怎么越来越瘦了?我说你啊,吃些好的。跟我这么久,别总惦记那些个粗鄙的吃食。
前朝事多,北边仍在打仗。
这阵子孟辞衍忙得脚不沾地,偶尔抽空归家也是眉头紧锁的样子。
言语中虽有嫌弃,可我看得出,他今日心情极好。
公子可是有什么喜事?
孟辞衍在我唇上碰了碰,抬眸笑道:
少夫人有孕了。
4
床榻之上,孟辞衍像兽一般咬住我的后颈。
唇舌旖旎,我咽下痛呼,堪堪维持住身形。
往日总要喊疼,今日为何如此乖顺,是高兴傻了吗?
他来了兴致,愈发孟浪。
见我死死咬着嘴唇,就变着法子地折腾,迫我开口。
我疲于应付,只得敷衍着应他。
奴婢自然是高兴的。
孟辞衍满意了,他将我按在身前,在我耳边喃喃自语。
还不足三个月,除了各位主子,谨娘是第一个知道的。
宫中的御医诊过脉,十有九是个男孩。
少夫人有了嫡子,我同你也可以有个孩子了。
暗色中,我怔怔地睁开眼睛,勾起一抹讥讽。
孟辞衍不知道,我大约不会再有孩子。
我伺候他第七年的时候,意外有了身孕,向他求一个名分。
他只是把玩着我的头发,漫不经心道:
少夫人高门贵女,成婚第二年便纳你,岂非打她的脸?
主子的话不必说得太满,奴才自会揣摩。
我便知道这个孩子留不得,独自灌下红花,躲在下人房里落了胎。
若非同屋的小姐妹下值撞见,偷偷向他讨来一根老参。
我恐怕熬不过去。
逃难之前,我家原是做药材生意的,祖父曾官至太医令。
我懂药理,也能简单看诊。
药膳不分家,才能将大公子羸弱的身体养得这样好。
这两年我虽借着他的名头也吃进些好药材,到底亏空太大,虚不受补。
我的身子不大好了。
待你生下一儿半女,我便向少夫人开口纳了你。
你说,今晚会不会有……
不会。
不等我答,孟辞衍蓦地捂住我的口唇,一声闷哼。
帷幔微晃,带翻了床头几案上的锦盒。
里头原是太太所赐的药丸。
熟悉的气味钻进鼻腔,我忍着恶心把脸埋进了锦被里。
朱砂价贵,以后我不必再吃。
再过一日,我就能出府了。
5
第二日清晨,我服侍孟辞衍穿衣。
少夫人已等在外头,吴妈妈入内奉上一碗浓稠的药汁。
跪着接过,我心下了然。
注定要出府的丫鬟,只配喝最粗制的水银汤。
药碗刚凑到唇边,孟辞衍淡淡道:
今日起,连翘不必再喝药了。
少夫人脸上闪过一丝难堪,随即恢复如初。
孟辞衍揶揄着揽过她的腰,轻声细语地哄着。
三小姐就是在这时候闯了进来。
她一把夺过我手中药碗,尚有热气的药汁劈头盖脸浇了上来。
贱婢
即便我不嫁,哪里就轮得到你?
药碗应声坠地,白瓷碎裂。
孟辞衍眼疾手快,把少夫人护在身后,待抱着她小心翼翼地避过满地瓷片。
才愠怒道:
孟新月,你这是想做什么?
大哥哥还不知道吧?你房里的雀儿攀了高枝,就要嫁去将军府做正头娘子了。
孟新月死死盯着我,冷笑不已。
婊子配瘫子,可真是绝配
屋内骤然寂静,只余汤药顺着我的发丝滑落,滴滴答答。
孟辞衍面色一片冰冷,周遭气压低得吓人。
我房里的人要出阁,我为何不知?
三姑娘却不敢再开口,只往少夫人身边躲。
少夫人的手抚在小腹上,温温柔柔地开了口:
连翘替嫁,是在母亲那签过字画过押的。我正要同夫君说呢。
话音还未落下,孟辞衍大步往外走去。
我去和母亲说,谁给底下人的胆子,敢动我的人。
是她自己求来的。
少夫人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咸不淡:
满屋子的丫鬟婢女只有她主动站了出来,口口声声要嫁出去享福。
连翘姑娘志存高远,强留倒成咱们的不是了。
孟辞衍不可置信地回过身。
一室静谧里,他嗤笑出声:
一个半口气的残废?享福?
连翘,你自己来说。
他蹲下身,钳着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平视。
我抬头的刹那,孟辞衍倏地松了手,一时错愕。
谨娘……
额上脸颊隐隐作痛,定是已经红肿,想必难看得紧。
他又蹙眉去捉我拢进袖中的手,想替我拨去肉里的碎瓷。
我笑了笑,挣开他的手。
奴婢入府前虽年幼,与那裴九溪却是旧识。
冲喜也好,陪葬也罢,只求大公子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