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凌晨五点的江城还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王海涛已经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床头柜上摆着几样东西：一盒包装素净的桂花糕，一瓶廉价的二锅头，还有一张褪了色的老旧照片。照片上，年轻男女并肩笑着，背景是早已不复存在的临江县清水镇水库。那是他的父母，王建军和李秀兰。
今天，是他们十二周年的忌日。
王海涛小心翼翼地把祭品装进一个布兜，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他特意请了假，提前一周就买好了早上七点前往临江县的大巴票。母亲生前信些老讲究，总说辰时祭拜最灵验，他得赶在九点前到墓地。
指尖抚过照片上父母模糊的笑脸，他心里一阵发酸。十二年过去了，那份失去至亲的钝痛从未消散，只是沉在了心底最深处，只在每年的这一天翻涌上来，啃噬着他。
就在他准备出门时，急促的敲门声像鼓点一样砸碎了清晨的宁静。
门一开，李红梅站在外面，脸上没有半分睡意，只有焦灼和不耐烦。她身上还穿着睡衣，头发随意拢着，视线越过王海涛，落在他手里的布兜上。
“你今天别去祭拜了，”她语气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赵总的车坏了，他九点要去志强建材签那份三千万的投资协议，耽误不得。你开车送他过去。”
王海涛愣了一下，下意识攥紧了布兜：“红梅，今天是我妈忌日，我票都买好了。”
“忌日哪天不能祭拜？往后推一天！”李红梅拔高了声音，“赵总这个协议关系到公司能不能活下去！你知道现在多少供应商在催债吗？没了这笔投资，我爸留下的公司就完了！”
“我理解公司难，但今天真的不行。”王海涛试图解释，声音压抑着，“我一年就去这么一次，我妈她……”
“你妈你妈！你心里就只有你妈！”李红梅猛地打断他，积压的怨气瞬间爆发，“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能帮你赚钱吗？能解决公司现在的困境吗？王海涛，你能不能现实一点！”
她一步上前，劈手就去夺他手里的布兜。王海涛下意识往后一缩，布兜被扯开，里面的桂花糕盒子掉在地上，包装盒裂开，雪白的糕体滚落出来，沾上了灰尘。那瓶二锅头也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幸好没碎，酒液在瓶子里晃荡。
看着地上摔碎的桂花糕，那是母亲生前最爱吃的东西，王海涛的眼圈瞬间红了。他抬头看着妻子，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红梅看着他那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捡起来！赶紧去开车！赵总还在楼下等着呢！”
最终，王海涛还是坐进了驾驶座。副驾驶上，赵志强一身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海涛兄，辛苦你了啊。”赵志强调整了一下座椅，姿态慵懒，“这么早就麻烦你跑一趟。”
王海涛目视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没有接话。车子驶出小区，融入稀疏的车流。
赵志强似乎毫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下去：“不是我说你，海涛。这男人啊，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赚钱，得有本事。你说你，堂堂一个经济学博士，蹲在图书馆里整理那些破旧书，一个月挣那几千块钱，够干什么的？”他瞥了一眼王海涛身上洗得发白的衬衫，语气里的优越感几乎要溢出来，“也难怪红梅跟你着急。你看看她，现在跟我商量事情，那语气都比跟你说话温柔得多。”
王海涛的指节捏得发白，他死死盯着前面的路，仿佛要将柏油路面盯出个洞来。
到了志强建材门口，赵志强推门下車，整理了一下衣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绕到驾驶座这边，敲了敲车窗。
王海涛降下车窗。
赵志强俯下身，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压低声音：“谢了啊，废物。”说完，他故意用胳膊重重撞了一下车门，这才扬长而去。
王海涛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赵志强的身影消失在办公楼里，他才缓缓发动车子，朝着城外驶去。他开得很快，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的羞辱甩在身后。
赶到临江县清水镇公墓时，已经快上午十一点了。晨雾早已散尽，惨白的阳光照在一排排冰冷的墓碑上。
王海涛提着重新包好的祭品，匆匆走向半山腰那个熟悉的位置。离得还远，他就觉得不对劲。快步走近，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母亲李秀兰的墓碑，右下角赫然缺了一块！那不是自然风化的痕迹，边缘参差不齐，明显是被人用脚狠狠踹碎的。碎裂的石块散落在墓碑前，像无声的控诉。
他手里的布兜再次掉在地上。他踉跄着扑过去，蹲下身，颤抖着手去捡那些碎石块。粗糙的断面划破了他的指尖，鲜红的血珠渗出来，他却感觉不到疼。
他看着地上再次滚落的、已经不成样子的桂花糕，看着那瓶孤零零的二锅头，再看看母亲墓碑上那带着鞋印的破损处和父亲名字上被恶意划过的痕迹，一股混合着悲痛、屈辱和愤怒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扶着冰冷的墓碑，才勉强没有倒下。
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一个从未如此清晰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笋，猛地钻了出来——这婚姻，或许真的到头了。
在墓地呆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日头偏西，王海涛才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他心如乱麻，赵志强在车上那副嘴脸，和他手机屏幕上短暂亮起的那条银行转账信息，交替在他脑海里闪现。
“转给赵老栓，50万，备注：红梅商贸货款……”
他记得前几天李红梅确实提过，赵志强帮公司垫付了五十万货款，解了燃眉之急。当时她还感慨，说赵志强仗义。可这笔钱，怎么会转到他父亲赵老栓的账户？
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安的猜想形成。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将车开到了银行。凭借他还是红梅商贸对公账户共同持有人的身份，他调取了公司近三个月的资金流水。
打印出来的单据很长。王海涛一行行看下去，脸色越来越白，手心沁出冷汗。不止一笔，在过去的三个月里，竟然有十二笔款项，总额高达八百万，以“建材采购款”的名义，从红梅商贸的账户，转入了赵志强及其父亲赵老栓的个人账户。
他强忍着心悸，按照采购单上记录的供应商电话一个个拨打过去。
“空号。”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没听说过这家公司。”
冰冷的电子女音像一把把锤子，砸在他心上。所有的采购单，对应的供应商信息全是假的。
王海涛捏着那叠厚厚的流水单，纸张在他手中微微颤抖。这不是简单的垫资，这是有预谋的、持续的资金转移！赵志强在掏空红梅商贸！
他拿着这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浑浑噩噩地回到那个已经感觉不到温暖的家。钥匙刚插进锁孔，就听到里面传来李红梅的声音，带着他很久没听到过的、甚至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语。
他动作顿住，轻轻推开门。
客厅没人，声音是从虚掩着的主卧门缝里传出来的。李红梅显然在和人视频。
“……你放心，海涛他就是个累赘，等你这三千万的投资一到账，公司稳定下来，我立刻跟他离婚。”
王海涛站在玄关的阴影里，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雕像。
视频那头的声音模糊不清，但李红梅接下来的话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嗯，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放心，公司以后，肯定有你一半。”
王海涛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叠证明赵志强是骗子的银行流水，又抬眼看向主卧那扇门。他慢慢地、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刻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原来，需要被证据拯救的，从来不是她。需要看清真相的，自始至终，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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