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寻外室去了。
我未加阻拦。
然而女儿性子急躁,一把推开我的房门,溢出一声冷笑:
爹在外头养人了是不是?看来今儿日子确实好,都这种时候了还要赶过去团聚,他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们母女……
话音戛然而止。
只因她闯进来时,看见了散落在我手边的信笺。
最上面那张赫然写着: 吾爱絮娘,卿卿如月。
絮娘就是我。
可落款却不是我夫君的名字。
而是裴家小郎的。
这裴家小郎,是我夫君门生,与我女儿……只差了两岁。
1
母亲……瞳儿周身气焰顿时消了大半,舌头也变得不利索起来,这……这是怎么回事呐?
正好你来了,我叹了口气,现今你也是个大姑娘了,且看看能不能为我解个忧。
我听着呢。瞳儿连忙说。
我顿了一会,终究还是在她的灼灼注视下,把事情都倒了出来。
我和夫君,同为扬州生人。
而三个月前,从扬州来了一批考生,是为了来年春闱,提前落脚京城的。
夫君把他们安置在会馆里,又嘱咐我,记得亲自去看顾着些。
这是官场里的老规矩了。
除了要照庇同乡,还有一层提前笼络的意思。
说不准其中有人就考上了呢。
而裴家小郎裴则书就是考生之一。
那日,他站在寒风中凝视我许久,忽然开口: 袁夫人,你憔悴了些。
我起初不以为然,像逗瞳儿一般逗他: 我贯来如此,难不成你还见过我神采奕奕的模样?
是啊,裴则书目光如炬,三年前,你在扬州江上的船舱里行酒令时,气色比现在要好上许多。
原来从前见过么?
可我不记得了。
但他说是就是吧。
而且他在这批考生中,年纪最小,只比我的瞳儿大两岁,我理应上心些。
有时夫君抽不开身,我也会同他谈谈诗书。
确实是个心智聪颖的。
难怪年纪轻轻就能远赴京城参试了。
有天资就罢了,他还勤勉。
夜深后,会馆内已经灭尽了灯,他便提两根蜡烛,待在廊下继续温习。
有一回大概是困得撑不住了,才倚在柱边阖了会眼睛。
可我走过去剪烛芯时,才发现他的额头上铺满了冷汗。
竟不是在小憩,而是头痛症犯了,在忍疼。
他说,这是前几年落下的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却把脑袋靠在我手臂上,偎着不放。
好可怜的孩子。
他生得极白,像被月光浸过似的,那眼角又缀着颗泪痣,平添了几分灵秀之气,让人瞧上一眼,就心生不忍。
翌日,我为他请来大夫。
大夫诊治时,又提了一嘴,让他别再茹素,否则身体底子好不了。
我望着他清瘦的身形,心里更觉怜悯,看来也是个苦出身。
正感慨着,大夫便要开始为他施针了。
除了脑袋上的穴位,肩膀上也要。
但褪衣之后,却意外地发现内里竟有种利落的硬朗。
忽然反应过来,我在这里不大合适。
于是转身出去。
可裴则书却喊住了我。
我回头时,他轻声问道: 絮娘不在这儿陪着我吗?
哪里合适呢。我匆匆迈开脚步。
若我走晚些,许会发现他的眼神早就浓烈过了头。
更会察觉,在悄然中转换过来的称呼。
也不至于等到一封又一封的信笺送进来,我才回味出种种端倪。
裴则书,他太不像样了。
尤其是这些信,写的都是什么话。
他说自己赏花,赏着赏着便想起了我。
去望月,又觉得月也像我。
总而言之,就是昏了头。
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瞳儿的反应。
按照她平日的脾气,此时早该拔下发间金簪,怒冲冲地去找裴则书算账了。
可她这会却安静极了,不仅敛眉细听,眼神更是飘忽不定。
我轻掐了掐她肩膀: 瞳儿,你可醒一醒,可别当是在听话本。
她总算正经了些: 母亲刚才说,要我帮着解忧,这可怎么解啊?
你……你与他年纪相仿,我面露踌躇,你说的话他应是能听进去的,劝告也好,敲打也罢,让他羞而却步就行。
可瞳儿却冷哼了一道: 我不去,母亲风华正盛,得人爱慕有什么稀奇的,何必拦来拦去的。
胡闹,这算哪门子爱慕,我在他这个年纪,都把你生下来了。
可瞳儿依旧忿忿不平: 管他呢,凭什么爹能溺在外头那温柔乡里乐不思蜀,你就得苦守着。
我怔了怔。
眼睛忽然一酸。
瞳儿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连忙绕住我的手臂: 母亲,是我不好,嘴巴总比脑子快。
我摇了摇头。
总归是我没保护好瞳儿。
以至于她小小年纪,就要为父母的事百般焦灼。
可我也是去年才知道袁闻韶养了外室的。
2
那女子姓杜,是罪臣之后。
袁闻韶费了好些功夫,才悄悄把人从教坊司里周转出来的。
既是秘密行事,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将人纳进府里,只能藏在外面。
养了大概两三年。
我从前没有察觉,是因为他并不在那留宿过夜,每每都是白日过去。
如果不是查了账本,我未必会发现。
原来,那杜小姐的头面首饰,走的都是袁府的账。
我郁闷了许久。
男子纳妾是常见的事。
可将我蒙在鼓里,摆明是他自个也心虚。
美人他要,名声他也要。
这些年来,我常常是京中妇人们艳羡的对象。
夫君从不沾花惹草,还与我相敬如宾。
更没有因为瞳儿是个女儿身,就闹着要纳妾留后,反而钟爱有加。
养得瞳儿啊,是恣意又活泼。
前不久,还有皇室之人属意于她。
所以开春之后,她就要去当皇子妃了。
可大概是因为从前种种都太圆满了,瞳儿如今才会这般失望吧。
我安抚了她一会儿,才把她哄回去。
一时半会也顾不上裴则书的事了。
小厮过来通报,说袁闻韶已经回府。
我望了望天色,乌蒙蒙的,即将要入夜了。
他回来的时辰,还是掐得这么准。
我收起信筏,才起身过去。
袁闻韶已沐浴更衣过,只是难掩疲乏,所以早早就上榻歇息了。
瞧见我进来,他有些冷淡道: 我不是故意晾着瞳儿的,公务来得突然,明日我亲自给她道歉去。
我没有揭穿,只颔了颔首,之后也躺到了他身边。
四下越是寂静,心里掠过的声音就越繁杂。
先是袁闻韶的。
昔年,遍体鳞伤的他对我苦苦相缠,声声恳求: 絮娘,你别离开我。
我没有要离开他,只是想去抓个药而已。
他丧父丧母,是被叔婶养大的,然而屡遭打骂,以至于回回见他,身上都有新伤。
直到后来与我成家,才总算逃离魔爪。
所以,无论瞳儿多调皮,他也是不动她一根手指头的。
可我又想起,瞳儿今日朝我发问时的痛苦模样。
最后是裴则书。
想起他那些不掩于心,宣于口的出格之语。
几番挣扎过后,我抬了抬手,轻贴在他的衣襟上,又逐渐往深了去——
可下一刻,袁闻韶却翻过身去,避开了我的触碰,他依旧没有睁开眼,只是迷迷糊糊地说了句: 困了,先睡吧。
我垂下手,无声地笑了笑,没再闹出什么动静来。
不知袁闻韶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
这回过后,他足有七日没去找杜小姐。
但忍得了一时忍不住一世。
总有再去的时候。
而这回,我跟了过去。
杜小姐耳朵灵,早在袁闻韶刚到小院门前时,她就已经出来迎了。
年轻婀娜的玉人,紧紧地抱住眼前的男子不放。
可到底是在外头,袁闻韶端着架子,并没有回抱,只幽声叹气: 我家瞳儿及笄那日,你就说病了,今日又是什么由头?
杜小姐带着哭腔说: 我不管,我就要把你骗过来,再见不着你,我就真要死了……
我远远听着,忽然明白袁闻韶为何会陷得这样深。
他拉了这身世凄凉的女子一把。
自此之后,她便视他为救命稻草,眼里、心里都是他,再也容不下一丝杂物。
袁闻韶又是受过磋磨的人,最知其中滋味。
如今施恩的是他,就更舍不得放手了。
我心绪乱得很,想过要上前去,当面和袁闻韶说个清楚。
可杜小姐似乎瞥见了我的身影,在朝这边看了好几眼后,急匆匆地把袁闻韶拉了进去。
3
回程途中,竟瞧见了熟人。
是裴则书,他正在被一个小姑娘追问: 公子,我刚见你从会馆里出来,你定是考生吧?叫什么名字,祖籍何处?你说出来,到时我让我爹榜下捉婿去,如何?
无名无姓。裴则书面无表情道,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忽然往我这头看过来。
我放下轿帘,可已经来不及了。
裴则书的声音隔帘响起: 你这些天,都不来会馆了。
我既非夫子,频去会馆也无益。
裴则书: 你不过问文章,那怎么也不问我,近来如何,病症还有无发作?
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顾不好自己么。
倒是能,可我方才见你面色苍白,眼睛也是肿的。顾不好自己的,似乎是你。
闻言,我缄口不语。
咦,这好像是我家的轿子,是母亲在里头吗?
忽然听见瞳儿的声音。
我拉开帘子时,裴则书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低首,道: 袁夫人刚才掉的东西,我捡起来了。
竟是见瞳儿来了,在遮掩吗?
但他不知道的是,瞳儿早就看光了那些信笺。
所以,她这会倒是也想装得若无其事,无奈怎么也装不好,想行个同辈礼吧,手和脚仿佛才刚认识似的,都不知往哪拐。
要开口打招呼,又只是干巴巴地把字吐出来: 哈……裴公子,是你啊。
裴则书笑着回了两句话,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瞬,才借故离开。
他一走,瞳儿就踩上轿子,利索地坐到我身旁,噼里啪啦地问了一串: 爹这会不在府里,是不是又去找那谁了?而且你刚怎么也出去了?是去哪里?还有眼睛,眼睛怎么了……
她紧张失措的模样让我心口沉了又沉。
从前是怕影响了瞳儿,总瞻前顾后的,谁知既让我郁郁不快,更是让她终日难安。
始终是要做个了断的。
4
袁闻韶刚回来的时候,眼睛根本就看不见那封和离书。
不知是不是在杜小姐院里浸过的缘故,他的心情好了许多,还生了些补偿的意愿。
竟从身后抱住我,似乎是想要温存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