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生前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娘是二嫁的屠夫之女,我们姜家,是京中最大的笑话。
表姐与她云泥之别,我若是假装非她不娶,母亲哪里还会再挑剔表姐?
红花还需绿叶衬,原来我是郡王爷选中的绿叶。
绿叶有点太绿了。
他的公主母亲说,既然你非姜姑娘不娶,那就娶吧。
1
爹爹死得不太体面,从醉欢楼里抬出来的时候,赤条条的身子,只胡乱盖了一件衣裳。从我记事起,他就三天两头混迹青楼和赌场,落得这样下场,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我同他感情淡薄,哭不出来,只好藏了一块胡蒜在手里,时不时抹两下眼睛。
胡蒜虽然有些味道,但只一小块,不凑近了,也闻不到什么气味。但没想到哥哥荷包里藏了一块,娘亲袖子里拢着一块,四个姨娘帕子里也各包了一块。
大家站在一起,味道就有些刺鼻了。
祖母的拐杖重重点地,骂道,一群没良心的东西。
随着她的动作,一整颗胡蒜咕噜噜滚落在地。
……
祖母有些尴尬,……其实我早前哭过了。
娘亲和姨娘们纷纷附和,我也是,我也是……
我和哥哥对视一眼,也只好我也是了。
爹爹不是什么好人,没有赌资的时候,祖母的棺材本、娘亲的嫁妆、姨娘们做针线攒下的碎银子,甚至哥哥念书的束脩,他都偷拿过。
我及笄那年,他还说要把我嫁给四十岁的富商做填房。
但娘亲一把杀猪刀拎出来,爹爹就再没提过这件事了。
可要说爹爹是坏人,也算不上。
比起动辄对妻儿拳打脚踢的男人,把妻女卖出去抵债的男人,爹爹又还凑合。
所以他死了,我们多少有点惆怅,但也仅仅是有点惆怅。
族里的三叔婆哭得都比我们真情实感,眼含热泪,在祖母榻前哽咽着说,大侄儿是被他媳妇克死的啊。府里虽然落魄了,娶个杀猪女进门就算了,偏还是个嫁过人的寡妇,克死了前头一个,连大侄儿也没放过……
三叔婆不喜欢娘亲,每回来都要蛐蛐娘亲两句,车轱辘话来回说,都是这几句。
明明爹爹也克死了前头一个夫人,鳏夫和寡妇,半斤两,凭什么净说娘亲呢?
娘亲进门三年,先后生下哥哥和我,又凭健壮身躯,在武力上牢牢压制了爹爹,故此很得祖母欢心。
三叔婆却巴不得祖母厌弃娘亲。
在爹爹灵前上了香,对哥哥说几句假仁假义的宽慰之语,接着一扭头,利用祖母的丧子之痛,挑拨离间。
丧子之痛祖母没有,硬要说的话,丧子之喜有一点。
那孽障偷鸡摸狗、吃喝嫖赌,搂着婊子叫娘,扒着债主叫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我日日咒他早死早超生,你怎么没把我的功劳算上?
三叔婆,……
她的表情好像吃到了屎,讪讪说,怪不得大侄儿灵前没什么人来。
话音将落,我们家的门房兼车夫兼管事跑进来,老祖宗,定襄郡王……郡王殿下,来吊唁老爷了
2
张伯年纪大了,嗓门也大,振奋人心的声音里不合时宜地透着一丝喜悦。
不怪他激动,府里已经许久不曾有如此级别的大佬登门造访了。
定襄郡王卫琢,是当今圣上嫡亲的外甥,他的母亲,是与圣上一母同胞的重晖长公主。
我们家与这位爷,别说竿子了,十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祖母与我耳语,莫不是你爹爹欠了郡王银子?
好像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卫琢给爹爹上了香,然后与我单独说话。
矜贵的定襄郡王,是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
他说,人死不能复生,姜姑娘节哀。
丧葬场上的官方术语,他说得低回婉转,好似十分怜悯我的处境。
与五日前,讥讽我的嘴脸大不相同。
是在云来茶馆的雅间。
婚事受阻的郡王爷运筹帷幄,母亲不同意我娶表姐,无非是瞧不起表姐家道中落。红花还需绿叶衬,只要我假装移情,且非娶不可的女子与表姐有云泥之别,阵仗闹大一点,届时母亲哪里还会挑剔表姐?
表姐可知,如今京中谁家最是不堪?
我在隔壁雅间喝茶吃瓜,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是前承宣伯府。那个姜信,遭皇舅厌弃丢了爵位不说,还是个人尽皆知的笑话。为抢一青楼女子,在妓院里与人喝酒斗气,最后喝得烂醉如泥,屎尿失禁。在赌场里欠了钱,遭人戏耍,脱光了衣服跳舞,就为了赖掉一百两银子。
姜信的妻子,还是个杀猪女,粗鲁可鄙。在肉铺为着一点斤两,泼妇一般吵得面红耳赤。放眼京中,我就没见过谁家主母亲自上街买肉的,还如此锱铢必较。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姜信的女儿,别说说亲了,京中但凡有点地位的人家,谁家敢同姜家沾上关系?要脸不要脸?
更何况母亲公主之尊?在她面前提一嘴姜家都是污了她的耳朵。要她和姜家做亲家,简直要了她的命。
卫琢笑起来,为自己的好计谋沾沾自得。
我与卫琢,素不相识,但他的事,听说过一点。
卫琢是重晖长公主与第一任驸马卫将军的孩子。卫将军战死沙场后,年仅三岁的卫琢作为驸马唯一的骨血,留在了卫家。
长公主再嫁之后,哪怕没有再生育,哪怕一年之中,卫琢有个把月小住公主府,他们母子的关系也并不融洽。
他的表姐林尽染,是卫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自小养在卫老夫人膝下,和卫琢青梅竹马长大。林姑娘年长卫琢三岁,我能想象得出,她在卫琢的成长中亦姐亦母的存在。
卫琢依赖她,爱重她,为她不惜挑战公主母亲的权威。
现在,更是费尽心思,在我爹的丧礼上,对我一见钟情了。
3
定襄郡王卫琢,在姜老爷的灵前上了一炷香,就被姜家的姑娘勾去了魂,吵着闹着非卿不娶。
才见了一面就让郡王念念不忘,也不知她在自己亲爹的灵前,使了什么手段?
要想俏一身孝嘛,再落几滴眼泪,恐怕郡王心都化了。
我家风评不好,私下里,夫人小姐们的话说得难听,却又重新掂量起我家的价值。
便有那见风使舵的,紧跟卫琢的脚步,加入了吊唁我爹的队伍中。左右不过派个管事,封一份帛金,不费什么事,反正人情先铺下了。用得上,是提前投资,用不上,也没什么损失。
于是托卫琢的福,爹爹无人问津的灵堂,终于热闹了一些。
而卫琢,为了显示非我不娶的决心,三天两头大张旗鼓给我送东西。
今天是罕见的名贵布料彩晕锦,明儿是价值不菲的赤金凤尾玛瑙流苏步摇,过几天是一匣子鸽子蛋大小的南海珍珠,后来还有胭脂水粉头油……
真有意思,我在孝期,给我送这些东西,是生怕我的名声不够坏啊。
祖母说,无功不受禄,让人送回去吧。
我问她,爹爹欠下的赌债都还完了?丧事的费用都结清了?张伯陶妈他们的月银都补上了?
祖母,……其实我也就是客气客气。
这些东西既是送给你的,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我一丁点儿都没有犹豫,当了。
中祖母一锤定音,脸上的皱纹像花一样绽放开来。
赤金凤尾玛瑙流苏步摇,顺利进了当铺。
我笑盈盈问当铺的陈掌柜,过两天还有西域的彩晕锦,南海的大珍珠,掌柜的收是不收?
收倒是收……可是姑娘,当铺人来人往,你好歹戴个帷帽,省得旁人瞧见了说闲话。
陈掌柜一番好意,我谢过他,仍然大摇大摆走出去。
从东街逛到西街,又从北街逛到南街。
给祖母买了新拐杖和十全大补丸,给娘亲买了簪子和阿胶银耳,给四个姨娘扯了布料、买了珠花,给张伯打了酒,给灶上的陶妈妈置了那把她心心念念的菜刀,给两个小丫头买了零嘴和头绳,给祖母身边的老嬷嬷买了涂手的油膏。
林林总总一大推,关起门来,一一派发,家中热闹好似过年,一点不像刚死了人。
四个姨娘从年轻时起就爱争抢,这回一式四份一模一样的布料和珠花,原以为避免了纷争,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这珠花是我最喜欢的款式,你们三个都是沾了我的光。
前些日子我才念叨缺身衣裳,华姐儿就给我扯了布来,你们呀,是沾了我的光才是。
华姐儿先给我递了东西,我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姨娘。
一点点布料和珠花有什么好争,华姐儿可是答应了今天晚上陪我睡觉,给我接着讲鲛人姑娘的故事。
另外三个人姨娘不干了,纷纷涌到我身边,怎好这样厚此薄彼?要睡一起睡,我们也要听故事。
还有我们,我们也要听鲛人姑娘的故事。小丫头和嬷嬷们也来凑热闹。
我哭笑不得,接过陶妈妈泡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说,鲛人姑娘的鱼尾巴变成了人类的双腿,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4
鲛人姑娘一刀结果了王子,纵身跳进海里。她对迎接自己的六个姐姐说——爱情算个屁,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云来茶馆的说书先生拍下惊堂木,声音抑扬顿挫。
茶馆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
钟不离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说书先生,他说的故事新奇怪诞、离经叛道,简直闻所未闻,偏偏京中不少女子捧场,连宫里的贵人娘娘们都听过他的故事。
鲛人姑娘的故事讲完了,茶客们看了赏,加上云来茶馆聘用他的丰厚月钱,钟不离又赚得盆满钵满。
他拱手说,下一回,咱们讲白雪公主带着她的七个小矮人侍卫,驾驭丛林百兽,攻占城堡,驱逐瞎眼国王和恶毒皇后的故事。
我在二楼雅间探出头,抛出一块碎银子。
钟不离接在手里,笑着说,谢姑娘赏。
他冲我挑起眉毛。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在疑惑我今儿怎么这么大方坐到雅间里去了?
云来茶馆的雅间,一天要一两银子,抠门如我,不可能舍得掏腰包。
我写话本子卖给钟不离,钟不离在云来茶馆说书,我也算是间接和云来茶馆有业务往来,时间久了,隐约知道云来茶馆是重晖长公主的产业。
茶馆的见山号雅间,是定襄郡王卫琢的私人包间。
而隔壁的寻水号雅间,不知做了什么手脚,能将见山号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卫琢是孙悟空,那重晖长公主就是如来佛祖,卫琢怎么翻也翻不出长公主的手掌。他和林尽染一番筹谋,早就尽数落在长公主耳中。
咱们家的寻水号雅间今儿对姑娘免费。那天云来茶馆的掌柜将我请进去,我第一回有幸坐在云来茶馆的雅间里,就听到了卫琢红花还需绿叶衬的谋划。
今天,是第二回。
我也不想听人墙角,但它又免费了。
听说姜姑娘把你送过去的东西都当了,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
真荣幸,卫琢和林尽染又在谈论我。
她越是上不得台面,越能引起母亲的厌恶,于我们就越有利。卫琢心情极好,虽然没有如我所想,孝期穿红戴绿、涂脂抹粉,但为了一点银子,里子面子都不顾,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林尽染说,姜姑娘婚嫁困难,我原想着此事了结之后,将她抬做你的妾室,也算拉她一把。可她如此做派,只怕坏了卫家门风。
卫琢嗤笑,表姐想什么呢?姜家的女儿,给我提鞋都不配。
我离开的时候,卫琢和林尽染也正好从另一侧楼梯走下来。
林尽染戴着帷帽,行动间隐约露出肌肤的一点白皙。
我与她毫无交情可言,她却忽然喊住我说教,姜姑娘尚在孝期,就公然看戏听书,怕是不大妥当。
短短一句话,就让我成了众矢之的。
有人点头,深以为然。